蝴蝶君

我会像熊熊大火一样

牡丹

杨芙为她的丈夫做的最后一件事,是遣散姬妾。

今上在位期间,妃制几乎虚设,皇宫里的女人一共只有她一位中宫,两位夫人,加上教坊司的歌舞姬。杨芙主持她们带上奴婢,在一小队羽林军的护卫下,依次撤出九仙门。褪下华服钗环、素服简行的女人们低着头行路,很多人在啜泣,动静却都很小。悲恸不能行的歌舞姬互相倚靠搀扶,频频回望,谁都不敢离队。杨芙目送她们身影逐渐离去。

九仙门外最终还是起了一点骚动。队伍最前面的李惠妃,一位即使身被布裙也依然窈窕昳丽的妃嫔,突然挣脱身旁人的拽拉跑出来,像朵被风掀落的栀子一样,飘飘摇摇地回身拜倒,朝地上猛地叩首,额头染上鲜艳的嫣红,嘶哑地高喊:“陛下长安大乐!陛下万寿无疆!”

杨芙红着眼眶,下令骤然绷不住露出悲痛神情的羽林军把她架起来带走。

等到众人都撤走了,宫门重新落锁,她转身走向蓬莱殿,去接受废后的诏书。

杨芙没有如何认真听传旨的中人念诏,她跪在地上,想徐清恒和她见的最后一面。徐清恒看起来非常疲惫,和她说话的时候似乎还同时不断地想着很多其他事情,但嘱咐她最后要为皇宫做什么、怎么做的声音仍旧透着股虚弱的坚定与温和。再无转圜余地了——皇后忽然清楚地领悟。她直起脖颈,她的眼睛和徐清恒的眼睛,两瓢通透寒洌的清水相接。

杨芙接受了废后出宫。徐清恒看起来轻松了一点,甚至对她微微露出笑容,问她有没有什么最后想和他说的。当时是夜里,没有紧急的事通传进来,他们就开始话别,因为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。杨芙不懂得火烧连营和城楼沦陷到底是怎样一幅图景,她的眼界限于做皇后,和做妻子,徐清恒似乎觉得她这样很好。

杨芙看着皇帝,想了想,说,陛下曾有过私情欲望吗?

徐清恒答道,有的,朕小时候想去御史台做官。接着他问,那皇后有没有心爱之事?

杨芙表情柔和地道,我喜欢观歌舞,还有打叶子牌。

徐清恒撑着脑袋,按揉侧面,抬手制止了杨芙想起身替他揉的举动,很轻却很真心地浅浅笑道,真的吗?真看不出来。

杨芙也笑说,陛下不知道我许多事呢。

他们好像一下子跳出了皇帝和皇后的模子,变成了十九岁的少年和十七岁的少女,平淡地,却不时有小小的惊叹地低声说起话来。杨芙想起明天,觉得恍如一梦。现在她和徐清恒刚刚认识,也许会是一对好友,也许以后,以后哪一天,她会爱上他。

时辰到了,东方泛白。

杨芙退到门口,想跪下行大礼,徐清恒再次制止了她。皇帝坐到了殿上,杨芙看他的眉眼,已经不很看得清了,只见绣金龙的黄色窄袖便服,金龙盘踞在他胸前。徐清恒温和的声音遥遥地飘落下来:杨家娘子,出了宫记得去慈恩寺看看牡丹啊。

杨芙仰起头来,几乎要涌出泪来,点点头却带着微笑说,好啊,再会,徐家三郎。

杨芙梳洗后走出紫宸殿,前往后宫教坊司去宣旨的时候,感觉她的脚步很飘。百姓必将感激这位走到末路的天子,而她的生命里,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晚上,当她做完最后一天皇后,永远地拥有自由和剩下很长很长的性命后,也再不会有了。

也许她会改嫁,作为杨家的娘子,事第二位丈夫。可是再不会有了。

巍峨肃穆的紫宸殿终于在中宫杨芙身后,逐渐变成一个点,那里面埋葬着静谧无涯的时间,埋葬着徐家三郎。而在怖惧哀戚中苏醒的六宫,正等待着她。



参考的是李诵在永贞革新失败后遣散后宫并教坊女伎六百人,听其亲戚迎于九仙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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